好,老師
“狗尾巴草,平凡到不能再平凡的草。沒有人在意到它的花朵,但這并不影響它綻放自我?!?/p>
吳智亦讀小學時在一本練習冊上看到了這么一段話。這段話讓他牢記至今。他本是一棵鄉(xiāng)間的狗尾巴草,靠著開花的信念考到了外面的世界。
吳智亦在云中小鎮(zhèn)度過了他的童年,現(xiàn)在,他回到這里,他一定要去一個地方。
曾經(jīng),小鎮(zhèn)的街道上幾乎每一個角落都能看見幾棵巨大的楠樹。那是在云中鎮(zhèn)中心小學校操場邊生長了幾十年的老樹。當初種下它們的知青教師,現(xiàn)在已是滿頭銀絲。每年六七月,風吹過楠樹間,路過這層層浮云般的綠蔭時,落葉便紛紛搖落覆蓋在旁邊老糧站的黑瓦背上,化作一層青頂。云中鎮(zhèn)上的孩子們也能在這風里聽見夏天。
吳智亦是楠樹下的孩子,永遠都是。
約莫十年前,他剛小學畢業(yè)的那個夏天。
很巧。那天上午,幼稚的他穿過云中鎮(zhèn)集市上滿是泥濘的街道,跑到破舊的云中鎮(zhèn)中學的門口。面對著那鐵鏈鎖起來的銹跡斑斑的校門罵道:“你,你把小鎮(zhèn)上多少孩子變成了農(nóng)民,農(nóng)民工!如今你又要開始禍害我的朋友們了!我不會上你的當!爛學校!你就該被拆了!”
這位因畢業(yè)而離職的小班長擔憂著他的小伙伴們的未來。他知道的,也親眼看到了。從云中鎮(zhèn)中學畢業(yè)后繼續(xù)上學的人寥寥無幾,混技校的,外出吃苦務(wù)工的卻比比皆是,這在他眼里是種悲劇。他小小的心里不能接受他親愛的同學們會過上這樣的人生。為什么?就因為他們每天清晨都會帶著一路采來的路邊野花放在講臺上的瓶子里,足足六年。這件小事在多年后的吳智亦看來仍十分美好。
那時,他覺得這群樸實的同學們就該都走上好好學習、考上大學、安家在城市的生活軌道??蛇@一環(huán)在中學這一節(jié)就斷掉了。他認為這所“吃人的中學”始終是難辭其咎的。但他當時已不是幼兒園的小朋友了。他知道自己對這樣的局面是無可奈何的。于是,他只有把憤怒發(fā)泄在云中鎮(zhèn)中學上。
然而他剛對著鐵校門罵了沒幾句,便發(fā)覺路人的眼光仿佛像冬日的爐火一樣在灼燒著他。顧不得奔跑時濺起來的泥點弄臟衣褲了,他就飛快地逃回了家里。
剛到家?guī)追昼姡€沒等吳智亦緩過神來。樓下紅磚墻砌成的過道里傳來了熟悉的聲音。
“智亦!在家嗎?”
六年里,這聲音帶著他看到了云中鎮(zhèn)外的天地,告訴他這世界的好。這是他的啟蒙老師戴老師的聲音。
“是要我去學校幫忙改卷子嗎?不,不對,我這已經(jīng)算是畢業(yè)了啊?!眳侵且嘈睦锵氲?。
擱以前,逢周六日,戴老師會讓幾個家住在小鎮(zhèn)集市上的孩子到學校辦公室?guī)兔Ω母脑嚲怼:⒆觽兗劝咽治占t筆當成一種榮譽,也渴望能比同學們更早知道成績,自是樂意至極。
戴老師溫柔的呼喚一聲聲傳來,吳智亦也不多想,跑下了樓。
“這是杜老師給你的,你的成績是今年云中鎮(zhèn)的第一名。”
戴老師遞給他一艘貝殼做成的小帆船,它被小心翼翼地收納在一個透明的禮袋里,還系著拉花。
這應(yīng)該不是云中小鎮(zhèn)上能買到的物件。
“這是杜老師專門給你挑的,我來把它交給你。你是個好孩子,我們希望你以后一帆風順,乘風破浪?!?/p>
“杜……杜老師,他沒教過我啊?!眳侵且嘀来骼蠋熀投爬蠋熓切℃?zhèn)上人們公認的模范夫妻,但還是對杜老師親自為他挑選禮物這件事感到有些意外。
“我常和他說起你,他也很喜歡你?!贝骼蠋熜Φ馈?/p>
吳智亦的臉熱熱的,心頭暖暖的。他望著戴老師,他的啟蒙老師。
她身材有些胖,但她總是微笑著大方地說“人心寬才能體胖”。她的聲音已經(jīng)沙啞了,聲帶受損,這是教師職業(yè)病的后果。本來,她只是一名音樂專業(yè)的教師。因為云中鎮(zhèn)師資力量的貧乏,她只得兼任一門主科語文的教師。這一兼任,就是幾十年。后來,她的資歷和榮譽已經(jīng)積累到讓一些市里的老師汗顏,可她卻仍選擇留在這云中小鎮(zhèn)上……
約莫十年過去了。糧站,拆了。大楠樹,也不再是小鎮(zhèn)上最高的地標??墒?,戴老師仍舊是云中鎮(zhèn)中心學校的一名語文教師。
吳智亦今天就是要去拜訪他的老師。
敲開老師家的門,戴老師熱情地將他接進了屋子。
“十年了,你還能來看老師,老師很高興。”
“只要我回到這個鎮(zhèn)子,我就覺得我該來老師這兒看看?!?/p>
“能這樣記得老師的學生沒幾個,后來安居在鎮(zhèn)子上的人也是碰到了打個招呼閑聊幾句便了事。更多的學生們,出去的多,估計以后也沒有見面的機會了?!?/p>
“您這一屆學生又是四年級了吧。我記得那時我們上四年級時候,您有一天說您夢到我們畢業(yè)的時候分梨子吃,您就聯(lián)想到分離,很是失落?!?/p>
“一屆又一屆。分開的時候確實傷感,畢竟看著一群孩子六年里慢慢地長大。話又說回來,這一屆走了,還會有下一屆來陪伴。彼此熟悉了,又是一段情?!?/p>
“您現(xiàn)在帶的孩子們怎么樣?比起我們當初如何?”
“都好,只是……還是你們乖?!?/p>
“怎么了?”
“以前那會兒的家長,送孩子到老師面前,一般都是說‘孩子有啥不對的,老師您只管打?!F(xiàn)在這會兒不一樣了?!?/p>
戴老師把一個親自削好的蘋果遞給了吳智亦。
“去年,有個孩子在學校和同學鬧了點矛盾,把同學打了,老師因此批評了他。結(jié)果這個學生的家長直接就跑到了教師辦公室,高調(diào)地喊著‘幺兒你不要怕,誰欺負你,老子給你撐腰,老子不怕。’意思就是老師欺負他孩子了,老師們看著都很寒心。這種事的發(fā)生不是三五次了?!?/p>
“怎么會這樣,按理說這一批學生的父母,多少是有點文化的。怎么在教育觀念上和老一輩的父母差別那么大呢?”
“小學畢業(yè),中學混三年,有的人甚至中學都沒畢業(yè)就出去打工了。掙了點錢吧,想在外邊留下來又不夠買房和生活成本。生個孩子也只好放在小鎮(zhèn)上養(yǎng)大,當爺爺奶奶的已經(jīng)完全管不住孫子們玩手機,上網(wǎng)打游戲了。這些年輕父母們也許覺得不讀書也能掙錢,因為他們自己就是這樣過來的。他們對教育和學校是不如以前的人那樣敬畏的。”
“這……”吳智亦有些吃驚。但是,他想起自己一些小學和中學同學。同樣的年紀,他們有人已經(jīng)結(jié)婚生子,組建家庭。而這些人確實是普遍厭惡學校教育,甚至是仇視老師的。
“現(xiàn)在的孩子金貴,打不得,罵不得,說不得,作業(yè)也多布置不得?!?/p>
“我當時也吃過您幾次教鞭。那時您說‘沒有懲罰的教育不是完美的教育。’我有時候甚至覺得,您當時如果多責打我?guī)状危铱赡軙l(fā)展得更優(yōu)秀些。”
“能像你這樣想的人總是不多的……”
“這樣好嗎?”
“錢袋子鼓了,這思想的袋子慢慢空了。這樣下去,錢袋子也會又變空吧。”
短暫沉默。
走廊上響起了腳步聲,一個中年男人講電話的聲音隔著門傳了進來。
“是是是,下午我就去小鴨村。我這正回家拿貧困戶的資料?!?/p>
戴老師笑了,“是我家老杜回來了?!?/p>
“杜老師,他?”
“他現(xiàn)在沒在學校教書了。”
老杜進門,吳智亦恭謹?shù)叵蛩麊柡谩K蚕渤鐾?,上來同智亦親切地交談起來。
“老師,您怎么沒在學校帶學生了?”
“哈哈。我現(xiàn)在在鎮(zhèn)上扶貧組干著,已經(jīng)干了一年了。”
吳智亦望向他。老杜,未曾給自己上過課卻給過自己鼓勵的一名教師。白襯衫,大眼鏡片,他仍是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教師模樣。只是他的褲腿上還沾粘著新鮮的稀泥,這一點讓他不像個老師。
“抓得那么緊嗎?”
“可不嗎。剛接到組織部通知的時候,是四月份。那時我正教著三個六年級的班,當著其中一個班的班主任。”
“您把這一批學生帶畢業(yè)了就調(diào)了?”
“哎,我當時也想把他們帶畢業(yè)了再走。可是組織部的人給我說,白紙黑字的調(diào)令是等不得人的。不去,可能要‘承擔后果’。”
“不會吧!”
“我曉得他是開玩笑,但是調(diào)令確實是不等人的?,F(xiàn)在基層工作確實缺人手,時間緊任務(wù)重。我這種吃了那么多年國家飯的老油條,輪到我上了也是該上的。沒辦法,那一屆娃兒們最后兩個月的班主任我都沒當成?!崩隙畔袷窃谧猿鞍愕男Φ?。
“其實,老師,我也想到基層去實習。我可能過段時間也要到鎮(zhèn)政府去幫幫忙?!?/p>
老杜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
“是實習還是說打算長遠地工作?”老杜的面色有些凝重。
“目前是實習。只是我爸可能想我以后也走這條路?!?/p>
“若是實習倒是可以,如果說你以后也想留下來……從工作的角度上說,我們確實缺人才,需要新鮮的血液。但是從老師的角度來說,我個人還是希望你能有更好的發(fā)展?;鶎诱幕钫娴牟缓酶?,很苦很累。”
這不是客套話,老師不愿他吃苦,吳智亦能清楚地體會到。
“先去做來看吧。不說虛的,二十歲出頭的小伙能怕累怕苦?如果能夠像你們一樣做點實事,我心里也會安穩(wěn)的?!?/p>
這是吳智亦的心里話,是他那天從縣里回來之后久久思索出來的。
“哈哈,也好。青年人是該這樣!中午在這兒吃吧,老師親自給你做頓薄飯!戴老師啊,臘鴨子拿出來解凍沒有……”
小學校園里的楠樹又在風中響了起來。雖有落葉之時,然而老樹枝椏上新芽萌發(fā)卻是代代不止。飯后,吳智亦走到了校園操場的樹下。他曾在樹下幻想過自己無數(shù)樣子的未來人生。為了升學而苦讀苦考的艱辛,剛?cè)サ酱蟪鞘袝r的興奮與憧憬,大學臨近畢業(yè)的迷?!路鹑~間的風將這些思緒淡化了。在這樹下,他只覺的熟悉,舒適。
“回來,也不錯!”吳智亦心里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