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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 妻子 女兒□蘇 宜



鄉(xiāng)村婦女 國畫:安旭


  70年前,日本侵略軍的鐵蹄踐踏南京。從1937年12月13日南京淪陷至1938年2月5日,幾個星期內被日寇屠殺的中國人達30萬以上。日軍所至,未及逃避者,幾乎極少幸免于難。當時39歲的母親懷著我,帶著15歲的大哥、9歲的姐姐、5歲的二哥和兩歲的三哥舉家逃難,乘小木船沿秦淮河溯流而上。1938年1月21日,在距市區(qū)30公里的橫溪橋村一位姓梁的好心人家里,我來到了這苦難而恐怖的人世。那一天正交大寒節(jié)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日子。幸虧隨行的養(yǎng)姐,把我從死神的手中搶奪回來。養(yǎng)姐新婚不久,年僅19歲,沒有隨夫家逃難,而沿途照顧即將臨盆的母親。她看到剛來人世的是個男嬰,不顧父母親早就商量好的決定,把我從馬桶中撈出來,呵護在懷抱里,才使我免遭被遺棄的厄運。襁褓艱難,兵荒馬亂,全家再也沒有能力逃往更遠的地方了。日本侵略軍燒殺蹂躪了南京城方圓100公里的地區(qū),居然沒有來到橫溪橋這個偏僻的小山村,我家這才幸免于難,逃過一劫。
  母親姓賈,娘家在南京城外的滄波門村,世代務農,15歲即出嫁到相隔不遠的馬群鎮(zhèn)蛇盤村蘇家。蘇家原籍安徽桐城,太平天國后期流浪到蛇盤村務農。我的祖父幼年學徒,掌握打造銅鑼響器及騾馬鈴鐺的手藝,后單身流落山東周村,經營作坊。偶因從收購到的廢銅中撿出一件值錢的文物而發(fā)跡,經營擴大,產品行銷華北各省,并在蛇盤村家居附近逐漸置辦田產。南京淪陷,家人生死不明,祖父憂心如焚,遽逝于周村。襁褓中的幼孫,從未與祖父謀面。父親早年在江蘇政法學堂讀書,后考入?yún)^(qū)長訓練所,畢業(yè)后曾任江寧縣上新河區(qū)和秣陵關區(qū)區(qū)長。南京淪陷后,不愿為日偽政權效力,改營商業(yè),直至解放。
  母親多子,身體羸弱,自幼纏足,性格溫順,心地善良。在老家蛇盤村時,祖父輩兄弟3人共有8房媳婦輪流做飯。輪到母親時總是力不從心,常常不能按時開飯。下田里干活也往往落在后面,遭人奚落。當家的祖母,總是力排眾議,幫助和袒護自己的兒媳。分家后搬到城里居住,才告別農村大家族的生活。
  我們姐弟6人,除姐姐一生執(zhí)教于山村小學,沒上過大學外,其余5人均受過高等教育,分屬文學、醫(yī)學、工程、地質、天文5個學科,而母親本人卻不識字,甚至連個學名都沒有。她在戶口本上的名字還是在63歲那年遷報戶口時,應戶籍部門的要求,由我為她老人家取的。
  1958年,我從南京大學數(shù)學天文系天文專業(yè)畢業(yè),分配到天津西郊天津緯度站工作。離家北上的那天下午,全家人為我送行,母親看到唯一在身邊的兒子離家遠去滿臉淚痕。20年未離故土的我,從此一別13年,沒有回過南京。那時乘火車北上,需輪渡過江,南京站與浦口站一江之隔,需費兩個小時。我曾向母親許諾:等南京長江大橋建成,我會回來探家。1968年大橋建成通車,我沒能回去。直到1971年我從五七干校勞動結業(yè),才第一次攜妻子和兩個幼小的孩子回南京探親。
  母親為照顧孫兒曾來天津和我們同住,后來因兒媳得了重癥肺結核,不能再喂養(yǎng)孩子,她老人家就獨自1人,懷抱11個月大的孫兒回南京去了。1年以后,鐵道學院畢業(yè)的妹妹和妹夫,分配在內蒙古布特哈旗工作,也把小孩送到南京交給外婆撫養(yǎng)?!拔幕蟾锩遍_始,因為父親和大哥的“歷史問題”,紅衛(wèi)兵抄了南京的家,妹妹才專程去南京把兩個小孩帶回天津和內蒙古。1981年2月23日,操勞一生的母親在南京溘然長逝,享年83歲。妹妹和我都沒能回南京向母親告別,留下終生的遺憾??蓱z的母親,直到去世也不知道她魂牽夢繞的第三個兒子,早在11年前就先她而去了。三哥在兄弟群中天資最好,學業(yè)最勤,1954年南京大學地質系畢業(yè)后,一直在中南地質局從事勘探工作,不幸被劃為右派,1970年含冤自溺于廣東勞改農場。
  我的妻子1958年由北京女三中考入中國科學院北京天文臺籌備處,不久即轉分到天津緯度站,那是隸屬于南京紫金山天文臺的天文觀測單位。1956年國家制定12年科學發(fā)展規(guī)劃時,由蘇聯(lián)專家選址,用天文方法測量地球兩極的移動,以參加國際地球物理年的科研項目,并納入全球國際緯度站系統(tǒng)。緯度站站址在天津西郊曹莊以西人稱“蛤蟆洼”的荒野中,工作人員有從大學天文系畢業(yè)的學生和從中學招考來的見習員十余人。在木結構觀測室中,用蘇聯(lián)制造的天文望遠鏡目視方法夜夜測量恒星,常常從日落干到天亮,白天處理和計算觀測結果,一干二十多年。辦公兼住宿的二層小樓,建在昔日的墳場中,周圍一圈高大的楊樹是墳主家?guī)资昵跋略釙r栽種的。喝的是地表水,吃統(tǒng)一的伙食,夜晚經常聽到貓頭鷹的囂叫聲。青蛙、螻蛄、蝙蝠、蚊蟲是夏季觀測時的常伴,而冬日則是零下十多度的嚴寒。天文觀測是露天的,而且不允許使用任何取暖設備。時值大躍進的年代,“先工作后生活”,好在大家當時都年輕,艱苦點不在乎。
  我們的第一個小孩在北京外婆家撫養(yǎng)。1961年有了第二個小孩。由于國家缺油,原有的郊區(qū)汽車早已停運,妻子分娩那天,我們步行八九里到市區(qū)邊緣,再乘公交車把妻子送進中心婦產科醫(yī)院,剛接到產房,孩子就呱呱墜地了。幾天后出院時,改乘火車到天津西站外的曹莊小站,懷抱嬰兒,又步行四五里根本沒有路的田野,冒著風雪回到單位住處。當時國家正處于困難時期,物資奇缺,所有糧食、食用油、副食品、棉布等都定量供應。按政府規(guī)定,城市戶口的產婦可以得到1斤芝麻、1斤紅糖和2斤雞蛋的特殊供應,可是我們地處農村,轄區(qū)都是農業(yè)戶口,根本找不到供應的渠道。按國家規(guī)定的56天產假過后,必須正常上班。吃飯依然在食堂,所幸母乳充盈,孩子茁壯成長。兒子3個月時母親從南京來,三代4口過著簡樸的生活。
  國際統(tǒng)一選入觀測計劃的恒星,不管人間疾苦,夜夜莊嚴肅穆地走過天庭。作為天文工作者必須準時守候在望遠鏡旁,與之相約,毫厘不爽??椗且苍谖覀兊挠^測計劃中。由于織女星的高亮度,大白天也能用望遠鏡進行觀測,而且中天時它恰好位于天頂,是重要的觀測對象,所以1年365天,除非陰天下雨,每天都要準時觀測(恒星在天球上運動遵守的時間是恒星時,比日常使用的太陽時每天提前約4分鐘,所以每天觀測織女星的時間也大約提前4分鐘)。生活再難,天文觀測工作不可懈怠。長期的天文觀測實踐,養(yǎng)成了我們做事情一絲不茍的品質,這對于從事科學研究及后來的教書育人工作是極為重要的。
  1962年秋,妻子連續(xù)數(shù)日發(fā)燒,農村的衛(wèi)生所只當作一般感冒來治。后來到市里檢查屬肺部嚴重感染,但不能確診。當時緯度站的上級單位已從南京紫金山天文臺改為北京天文臺。業(yè)務、經費、人員編制都屬北京管轄,大病住院需到北京解決。幾經輾轉,妻子住進北京阜外醫(yī)院,很快確診為重癥肺結核,空洞已經形成,不能再哺育小孩了。我們忍痛將孩子交給奶奶帶去南京。當只會扶著墻尚不能獨立行走的兒子,吃飽最后一遍奶由奶奶抱走時,妻子早已泣不成聲了。后來的歲月,經過北京市結核病院、天津市結核病院、住院、門診長期治療,特別是在天津市結核病院接受中西醫(yī)結合治療,到1974年奇跡出現(xiàn),病變的肺組織逐漸鈣化和纖維化,達到了痊愈的程度,以后再也沒有復發(fā)過。
  我們的女兒蘇星玫,雖在艱苦年代出生,卻倍受父母的珍愛。星代表父母的事業(yè),玫象征女兒的未來。無奈,事業(yè)和家庭不能兼顧,孤處農村的小單位,根本沒有托兒條件,工作勝于生活的原則又不能違背,女兒9個月時就不得不斷了母乳,離開母親的懷抱,被送到北京外婆家撫養(yǎng)。到該上學的時候才回天津,就讀于農村的小學和初中。誰知天意叵測,妻子經12年藥石之苦,剛剛出現(xiàn)轉機,女兒豆蔻年華又不幸罹患不治之癥——小腦及腦干退行性病變。去北京、天津各大醫(yī)院求治,多次住院,中、西醫(yī)治療,皆沒有效果,連病因都沒有查清楚。
  上世紀80年代初,天津緯度站用天文望遠鏡目視方法測量恒星,在國際上已面臨技術淘汰。發(fā)達國家的新技術紛紛轉向用太空或大型射電望遠鏡,而不使用地面目視光學觀測了。我被調往北京天文臺的昌平縣沙河觀測站工作。女兒隨我住在站上,每兩周一次去北京中醫(yī)研究院西苑醫(yī)院看病,服用中藥,長期與我相依為命,也曾住過北京天文臺的興隆、密云諸觀測站。由于我們的戶口在天津,雖在北京工作,卻無法在北京安家。在天津另找工作吧,一是沒有對口單位,二是天津的人事部門也不接受外地人員。一個偶然的機會,我來到南開大學,感謝南開大學的鄭毓德老師和來新夏教授,他們舉薦和接納了我們,成為南開的一分子,在圖書館學系擔任計算機和高等數(shù)學,以及后來的文獻計量學的教學工作。
  1992年9月,從《天津日報》上看到,解放軍254醫(yī)院能通過外科手術治療小腦疾病。我們懷抱一線希望,女兒于10月8日入住該院,11月17日接受“枕動脈、枕肌小腦貼敷與后顱窩減壓”手術,11月27日出院。經半年多的調養(yǎng)、恢復,病情不見好轉,反而日趨嚴重。女兒青春年華已逝,前途一片陰霾,我們心情非常沉重。女兒曾多次表白:還不如失掉胳膊或腿;就算失明或聾啞也比現(xiàn)在強。年過半百的父母,除強忍眼淚,又能何言以對?為父母身后的女兒供養(yǎng)問題,我們早就開始每月專款儲蓄。后來才知道,靠儲蓄養(yǎng)生實在是空中樓閣。按曾有的最高利率,8年期1萬元定期存款月息可得142.5元;然而,10年后利率降低,再扣除利息稅,月息只有18.6元了。
  1993年9月,我在南開大學開始為全校本科生開設天文學公共選修課。第三周的一天晚上,女兒來催促我,時間快到,該去上天文課了。言猶未盡,即不幸摔倒在地,面部受傷,肱骨骨折。兩個月后,身體和精神再受重創(chuàng)的女兒走完了最后的人生,年僅33歲。
  我強忍悲痛,把精力全部投入到教學工作中,在堅持帶完10名碩士研究生和完成系里的專業(yè)課程講授之外,還開設天文學全校公共選修課,同時奮力5年,寫作《天文學新概論》教材,于2000年8月出版,3年內印數(shù)逾萬。在該書后記中題獻慈母及愛女。時有學生向我表達,讀過后記而唏噓不已。2003年11月11日,愛女辭世10周年忌日,讀東坡先生“江城子”一詞:“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凄涼??v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夜來幽夢忽還鄉(xiāng),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焙蜏I錄于新書扉頁,并題四句,不成規(guī)矩,僅表心意而已:“愛女逝時此書始,而今四印十年矣!逾萬學子或有念,告慰芳魂泉下知?!?br>  每晚授課歸來,如遇天晴,總要仰望星空。雖是一生的職業(yè)習慣,也常有思緒縈懷:縱天際寒光一點,也是遙遠而巨大的恒星;人類的逝者,無論偉人和俗子都不可能有在天之靈。和浩瀚的宇宙相比,地球是多么渺小,人的一生又何其短暫。生死是自然界的規(guī)律,大到星團、星系,小到蜉蝣、細菌,“一切產生出來的東西,都一定要滅亡?!保ǜ璧隆陡∈康隆罚┐饶概c愛女都已仙逝,“死者長已矣”。老妻還在照料家人的生活起居。我雖退休已近10年,仍在為南開大學、天津大學的本科生開設天文學選修課程,選修過的學生人數(shù)已超過1.7萬人。“夕陽無限好,人間重晚晴”,來日雖然無多,但只要健康允許,仍愿借三尺講臺,為學子們講授天文知識。聽者有所收益,即是我生命延續(xù)的價值。
(作者系南開大學教授)